《青丝染霜华》
廊下金桂香裹着药香飘散时,刘忠奉命来清风台请林溪到明玉堂赴宴,他正欲入门时听见她清泠的声音响起“师父说过,舌苔浮霜,定是寒邪盘踞三焦。”见她手执银针在侍女腕间游走。
“老奴刘忠向王妃问安。”刘忠踩碎枯叶,躬身施礼。
“刘总管不必多礼,有事?”她浅笑盈盈,摘下玲珑头上的一片树叶。
“回王妃的话,王爷今日在明玉堂设了蟹宴,特命老奴来请。”
林溪回头与玲珑对视一眼,眼中顿生疑惑“总管怕是弄错了吧,王爷怎会请我赴宴?”
胧月隐约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不瞒王妃,不止是您,还有明月阁和漪澜院,王爷有话,或许会少了日后诸多麻烦。”
她拔下玲珑腕上的银针,“可好些了?”
“恩!小姐您真厉害,几针下去身子就暖起来了,难怪叶师父对你这般疼爱。”
“我要出去一趟,晚饭你和墨团吃吧。”
晚间的风有些凉意,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吹进明玉阁,“王妃来得巧。“刘谦屈指叩响青玉蟹八件,盏中姜醋腾起的热雾模糊了眉眼,”阳澄湖的紫蟹刚蒸透。”
夏曼春正将刚剃好的蟹肉放入刘谦盘中“今日让你们来是有些话要交代,大婚之时本王伤重在身,所以有些礼数确实有失,莫要放在心上。”
沈清月举盏时袖口滑落半寸,“王爷不必介意,这盏雪梨酿用冰鉴镇了三个时辰,您尝尝。”
“本王知道身不由己四字,此前我们并不相识,只是命运摆布将我们栓在一起,事到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我希望你,”他的目光落到沈清月身上“们能和睦相处,莫在徒生事端。”
“是,"她双手捧杯“王妃,清月年轻不懂事,所言所行有些偏激,这盏雪梨酿就当是向您赔不是,还请王妃莫与妾一般见识,谢王妃宽厚。"
林溪指尖掠过蟹壳青釉盘,突然夹起块姜芽,“千金方有载,蟹性大寒,佐以姜醋可破,但是巧了我不喜食酱醋,更不喜酒。"
举在空中的手迟迟没有收回,面上尽显局促,刘谦却不以为意,将自己盘中的蟹黄夹到林溪盘中,蝉鸣骤然歇在夜色中,夏蔓春笑吟吟打圆场“王爷,王妃,请尝尝这菊花佛手酥......”她夹着点心,正落在沈清月方才斟酒的方位。
“至于蔓春出身一事,今后的穆王府中本王不想再听见,尊重是彼此的,我愿善待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为难彼此。王妃喜静所以我把清风台给了她,她是我穆王府的当家主母,我不希望任何人无端指控诬陷,否则,如何迎进门的我便如何送出去。”夏蔓春默默将剔好的蟹粉盛进定窑莲纹盏,奉于林溪眼前。
炎夏的蝉和沟中的蛙叫唤起来真的恼人,青衣馆后院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的坠入井中,青鸾倚着朱漆廊柱,锦绣披帛下露出半截青金错纹玉烟杆,她斜睨着“听雪阁”明窗中缝透出的烛光,指尖在侍女捧着的银盘里蘸了蘸胭脂“告诉后厨,给贵客的蟹眼茶炉添三枚雪松炭,这位爷不可薄待。”
房内的青铜雁鱼灯忽明忽暗,林怀山摩挲着精致的茶盏,耳廓微动,门外金铃骤响时,他袖中玉扳指已转了三轮。
“六殿下迟了半柱香。”尚书令笑着起身相迎,赤色鹤氅扫落满地梧桐影,“可是德妃娘娘又传召?”
刘勋踢开织金驼绒帘,蟒纹箭袖沾着脂粉气“尚书令倒是把本王摸得透。”他故意撞翻案头青瓷胆瓶,看着碎瓷溅到对方靴面,“不知林大人约请本王有何见教?"
“殿下可知前朝戾太子旧事?“林怀山面不改色地拾起碎片,指腹在锋刃上划过,”当年巫蛊之祸前,未央宫梁柱突然生满夜枭......“血珠滴在茶汤里晕开朱砂纹,“凶鸟啄目,恰似如今东宫那位渐重的眼疾。”
刘勋瞳孔倏缩,鎏金错银的酒壶撞到了案几“你放肆了尚书令,居然敢当着皇子的面议论储君”言语虽犀利,但语气却毫无怪罪之意。
“是老臣失言了,还望殿下勿怪,只是昨夜观星,见紫薇垣东南有赤气贯日”他抬眼时烛火在沟壑间跳跃,“恰应着殿下生辰八字。”
阁外秋风卷起琵琶声,青鸾正抚着塞上曲悠悠入耳,刘勋喉结滚动,“那又如何,这世间凑巧之事何其多,尚书令此言何意?”语气虽然平稳,但手指上的动作出卖了他的内心。
“殿下的母妃乃出自琅琊,是我朝第一大世家,而六皇子你文韬武略,治国之道不输他人,就愿意做一位盛世贤臣,永落于他人之下吗?”
他旋动的手指骤然停下“尚书令的意思…”
“老臣唯愿效仿亮与法正,不知殿下可有此心?”林怀山将手中的壶递了上去,褐色的茶汤从壶嘴溢出。“这天下就似这茶盘,资源和天下皆在壶中,殿下是想做您手中的杯,还是愿做那个执壶之人?”
刘勋的眸子闪动,双眼一直望向青釉瓷壶“看起来林大人胸中已起沟壑,愿闻其详。”
林怀山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卷,递到他眼前,卷上拓着北魏狼头金印,“不妨先借殿下的东风,烧一烧挡路的枯藤。”
当刘勋盯着“拓跋翰亲笔”四字踉跄跌坐时,檐角铜铃突然急响,青鸾娇笑着推门进来,石榴裙扫过满地阴谋“二位爷,这是咱们青衣馆独有的青丝酿,两位尝尝?”她指尖蔻丹点在酒坛泥封,恰盖住半枚带血指印。
徐州境内的官道在暮色中蜿蜒如蛇,残阳将最后一抹血色泼在镖局的旗幡上,冷苍寒皱眉凝视四周,镖车轱辘碾过石子的声响里,忽然混进几声寒鸦惊啼。
“有些不对劲,大家小心。“他抬手止住车队,手掌已探向腰间的兵刃。
话音未落,十二道黑影自道旁古不远处的槐掠下,蒙面遮颜,手持利刃,疾如闪电,奔袭而来,为首者弯刀映着落日,刀柄处狼首吞口泛着金光。
“来者何人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劫持军粮。”冷苍寒立刻表明身份,意在呵退。
听闻冷苍寒自曝家门后,他回头向同伴点头,将手中弯刀举过头顶,手起刀落间镖师们便应声而倒,血染黄土,哀嚎声此起彼伏,冷苍寒嘶吼着冲向黑衣人,利刃洞穿敌人咽喉的瞬间,后背亦被三柄弯刀贯穿。
他艰难的转过身,以剑触地,擦了擦口中溢出的鲜血,用尽余力“你们,到底是谁?”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阴贽,提起手中弯刀刺入他的胸口,他闭眼前瞥见了那人小臂上露出的半个
狼头刺青。
一阵寒风,夹着飞沙在空中盘旋,妇人以手遮面,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娘,别担心,爹爹和叔伯们武艺高强,一般人伤不到他们的,再说有谁还敢劫军粮不成。”
妇人拔下发间半朽的木簪,“你爹爹说过,等明年稻熟,给你打支银簪子,这支是有些旧了,先戴上。”
“娘,我日日习武,早就习惯了束发,用不上的,这是爹爹送给您的,您留着”十六岁少女的骨骼像春日抽条的柳枝般瘦弱。
她对着女儿笑,就像那年哄她喝下黄连汤“霜儿可还记得西山的野栗子,还有你后颈五岁跌进灶膛留下的旧疤,小时候便淘气的像个男孩一...“
“就是这里,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不可放走一人。”一群官衣粗鲁的推开木门涌了进来,皮靴碾碎院角新栽的野姜花。
“你们是谁,我们没有犯法,为何要抓我们?”冷霜霍然起身,护住母亲。
来人手中执着马鞭,眼光却在冷母身上打转。“犯不犯法是你说了算,还是爷说了算?我问你,冷苍寒可是你家的?”
“爹爹,爹爹他怎么了?”
“他办差不利,所押官粮迟迟不到,人已不知去向,既是家人份属从犯,那到牢里走一趟吧。”男子头一歪,示意官兵锁人。
妇人忽然看清男子眼底混浊的欲色,用手轻轻的拍了拍冷霜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找机会走。”她将女儿挡在身后,瘦弱影子揉进自己单薄的轮廓“大人想必是弄错了,我们虽穷困,但也决计不敢贪墨军饷,您适才说我夫君不知去向可为真?”
“哼!爷说的就是真的,不过可以看在你的份上…”油腻的手捏住她腕骨,脓疮般的体温蛇一样游进袖管。
“龌龊之人休要无理!”长棍扫过,挡开那人长鞭“我看谁敢!”
为首男子斜眯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丝轻蔑“这小娘子还是个辛辣的主儿,你们几个给我绑了她。”
冷母立即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臂“官爷,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们回去。”她死死的扯着男子衣袖,噙泪乞求。
“瞧瞧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虽说年纪稍长,但更有韵味,爷就喜欢这样的,只要能让大爷开心,我就放了那丫头,如何?”他粗鲁的将冷母搂入怀中,一张油腻丑陋的脸就要贴上来。
长棍挑起竹筐砸向男子“放开我娘,为官之人不分黑白,光天化日欺辱良家弱女”棍过之处几人倒地“娘!不要跟他走,不要求他。”
“臭丫头你居然敢辱骂官爷,这可是你自找的,给我杀了她!”男人目露凶相,一把推开眼前的女人。
妇人望着女儿被三个兵卒按在泥地上的脸,突然猛地抽出男子身上的佩剑,横在自己的颈间,双唇微颤,哽咽着大喊“霜儿,你再不走,娘就死在你面前,你听到了没有?”
“娘不要——!“冷霜的嘶喊混着铁器碰撞声刺破黄昏,妇人的身影在剑刃上扭曲成枯槁的柳条,剑锋抵住咽喉的寒凉竟比不过女儿眼中碎裂的光。
马蹄声远去的刹那,妇人在尘土中卷成虾米,左颊火辣辣的疼,唇齿间却泛起腥甜。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