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罪》
第79章
辽玥伏在床沿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房内漆黑一片。
他下意识握了握放进被褥里的那只手,掌心是空的。再把手往床铺更里面探了探,没有人。
季无衣不在床上。
辽玥猝然清醒,兀地抬头一看,床上十分平整,黑压压的枕头被褥铺在面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这么一动,肩上就有东西滑落下去。
他捞着摸了摸,竟是一件貂领披风,不知是谁何时盖在他背后的。
辽玥心下一空,举目四顾,满面茫然。
“季无衣。
没人回答。
“季无衣?
还是没有回应。
辽玥把披风往床上一扔,蹭地起身,开门冲了出去。
隆冬腊月里,大雪已下了一天。夜色正浓,街上行人无几,许多铺子和宅院虽大门紧闭,但赶着过年,檐下都吊着大红灯笼,倒也不算昏暗。
天地间处处积压着一层白,抬脚往地上一踩就是一个脚印,风雪萧萧,偶有三两过路人冒雪前行也是靠着墙根畏畏缩缩,舍不得露出半点面貌。
辽玥一袭红衣走在大路中央,左右顾首,两只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人。
不是季无衣。全都不是季无衣。
他越走越急,脚步也愈发慌乱无措。
正焦灼间,不远处街头却传来一声轻唤:
“阿玥。
辽玥骤然将目光从自己身侧转向正前方。
天地一色,那个人乌衣白发,伫立在漫天飞雪中与他遥遥对望,身后是延绵不尽的万家灯火。
辽玥呼吸略微一滞,眼前一幕让他恍惚与一万年前的某个时刻重合,那时季无衣也是这样满目盛光地望着他笑,用才捏过泥人的手指刮刮他的鼻梁,凑上前问:“糖葫芦好吃吗?
如今却是灯火未老,人已白头。
他大步流星走过去,走到季无衣跟前,语气相当不虞:“你又要跑哪去?
季无衣还没开口,就听辽玥又问:“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跑哪去?
他怔了怔,垂下眼帘,看着挂在小臂的貂锦,小声道:“睡醒了,出来走走,给你做身披风换着穿。
又把手里的冰糖葫芦小心翼翼往辽玥眼下递了递:“见着有卖的,给你买了串。
辽玥凝视着那串冰糖葫芦,须臾接过,脸色才缓和些。
季无衣瞥到辽玥肩头,见对方还是只着
一件红绸单衣便将挂在小臂的披风一扬抬手绕过辽玥后颈给人披上。
披风是锦面暗银线勾的回字压边黑底羽纹银白的貂毛在领口上一围季无衣打好系带辽玥还能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脖子。
他把披风给人紧了紧待仔细检查灌不进风以后又冲辽玥举手掌心向下招了招辽玥便微微低下头去。
季无衣把木簪子从袖口掏出来一手轻轻把着辽玥头顶的长翎金冠一手慢慢把簪子插进去。
辽玥刚想问他是什么时候把簪子从自己头上偷偷取走的就听季无衣叹了口气声音低低传过来:
“不是叫你醒了以后离我远些么怎么不听话?”
辽玥不假思索:“你什么时……”
话没说完他突然顿住。
季无衣也没有说话。
四野无声只剩两人夹杂在风雪中的轻微呼吸。
良久辽玥才缓缓抬头视线在季无衣脸上逡巡半晌盯着他道:“你想起来了。”
季无衣静默一瞬:“阿玥……”
话音未落辽玥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转身便往回走。
季无衣看着逐渐远去背影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不迭追上去:“阿玥!”
辽玥走得决然听见季无衣在后头追脚下也是片刻不停等对方好不容易追上了扬袖一挥一个结界又给人打过去。
让人费力把结界破开这阵功夫他便已经回到客栈任外头季无衣怎么拍门讨好一律当听不见。
季无衣在门口愁得毫无头绪
眼前的门不开旁边那扇吱呀一响墨子玉睡眼惺忪探个脑袋出来:“谁啊敲错门了吧兄弟……”
说话间季无衣转过头来同他对上眼屋外霎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季无衣?!”
“……是是我。”季无衣艰难地扯出个笑一夜不见恍如隔世。
顺道往身后指指:“出来走走?”
墨子玉一口答应说回去穿好衣裳就来。
季无衣踱步到他门口抄着手往屋里打眼一看:“你不是鱼么?还怕冷?”
“你懂个屁。”墨子玉背对着他窸窸窣窣穿衣“青丘暖和着呢养不出抗冻的鱼来。”
“不对。”他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回头“你怎么知道我是鱼……”
他倏忽瞪大眼指着季无衣:“你想起来了
?!”
季无衣点点头。
大概是季无衣的神情太过平静,惹得墨子玉捏着那股子震惊反而无处安放,脸上的讶异上不去下不来,无所适从地干瞪着门口。
季无衣干咳一声,又接着之前的话题问:“那你来人间做什么?”
墨子玉顺着台阶下,收了神色继续忙着收拾,支支吾吾地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找人。”
季无衣:“找谁?”
房里忙碌的身影僵硬一瞬,继而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话都点到这了,再往下问也没意思。恰好墨子玉穿戴完毕,二人便并肩往楼底走去。
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不过话说回来,辽玥知道这事儿什么反应?”墨子玉走的时候顺路抓了把瓜子,边嗑边好奇,“是不特高兴?”
季无衣一脸“你看我这样子你觉得阿玥高不高兴”的表情:“他高兴还能把我关门外不让进啊?”
墨子玉一噎,撇撇嘴:“一万年前你俩不就随时玩这套么……我还以为……唉行行行,那这次他又在气什么?你把一切想起来还不好了?”
“我也不知道……刚在路上还朝我打了个结界,我这刚恢复记忆,废了好点力气才想办法解开。”季无衣面如死灰,摇摇头,“阿玥现在,脾气比以前古怪了不少……”
一言未尽,便听着一声嗤笑。
他斜眼瞪了瞪墨子玉:“你笑什么?”
“笑你缺德。我是不知道他火精怎么没的,不过既然都没了,还要被你往冰庐子里一关一万年,那不死也得脱层皮。就这样你还指望能得到好脸色瞧?真当人人都跟我一条鱼一样好脾气?那可是打火里面出来的凤凰!没把你一口气烧死都是他留情。”
墨子玉颇嫌弃地打量他几个来回:“再说了,这不你活该么?他变成这样怪谁啊?因为谁他性子才变得这么古怪的?他现在就是两爪子把你老季家祖坟给刨了你都得老老实实受着。一万年前才死了妹妹没缓过来呢,
又要眼睁睁看着你忘记一切,这不就等于天上地下没一个人要他了么?换谁谁受得了?”
见季无衣脸色逐渐难看,墨子玉换了语气,苦口婆心道:“你要是招惹不起,当初就别跟人成亲,到头来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拍拍屁股走人,再委屈他辽玥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受着。委屈完了还要天南地北地找你,找到再寸步不离跟着你,就怕你哪天把他给丢下就不管了。我要是他,天天这么风声鹤唳的,我性子也古怪。”
季无衣刚
想反驳他什么时候把人丢下不管过,就想起下山第一晚遇着狼妖和小红走散,第二天辽玥浑身血气来敲门,一见面就昏倒在他怀里的事,遂皱着眉头不敢接话了。
当时以为一切只是巧合,现在想想,只怕那晚辽玥解决完狼妖回来找人,发现季无衣不见了以后,是连口气都没喘就马不停蹄追着那点火精的气味找了他一夜,所以一见面才会累成那个样子,醒来面对季无衣时脾气也才会那么差。
还说什么“不要自以为是地给人帮忙”这种话,想来也是还在气季无衣一万年前自作主张为了给他除煞气而选择忘记一切的事。
季无衣想到这些,心里头就沉沉压着千斤顶似的,除了叹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客栈后街,季无衣脑子乱哄哄的,还想问墨子玉阿茵的死是怎么回事,就听对方声音颤颤悠悠往上飘:“季,季无衣……那是不是……你家辽玥?”
季无衣心道就算是也用不着大惊小怪,阿玥还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不成。
双目顺着墨子玉扇子所指望去,季无衣脑袋登时一片空白,那些乱哄哄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处正好是他们的楼房背后,季无衣和辽玥的房间是最好的上等房,三楼天字一号,窗户就在临街那道墙,街面和吊脚楼齐平,说是三楼,实则有寻常人家五楼那么高。
辽玥现在就坐在窗户上。
放在以往,那倒也没什么,好歹是个神族,再不济也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可问题是他手边摆了五个酒坛子,全是拔了塞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看他仰头往嘴里倒的样子估摸着也快见底了。
此时季无衣站在楼下,虽看不清辽玥脸上神情,但也能辨认出这人正垂眼注视着他们。
辽玥酒量不好,季无衣记得。
不,是很差。
当年还在九天宗的时候,他曾经诓着辽玥喝过一壶师父藏了几十年的女儿红,那晚他抱着辽玥一夜酣睡,本以为相安无事,岂料一觉醒来,季无忧说前一晚半夜辽玥敲开她的房门,对她郑重其事说了一句:“阿茵,日后不要再下厨做饭。”
说完便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不见,留季无忧独自在寒风中不知所措,特意一大早跑来找季无衣验证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当时季无衣看着书房里若无其事的辽玥沉思少顷,对季无忧拍拍肩道:“是梦。”
——季无忧继续不知所措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慢慢消除自己内心因为这个梦而对辽茵产生的歉意。
眼下辽玥喝光六坛酒,季无衣目测了一下,这要是肉身从窗户掉下来,辽玥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化出了真身张开双臂好好享受一下。
说什么来什么,窗户口那抹红色身影开始摇摇欲坠。
“我……操他大……”
墨子玉耳畔响起一声不清不楚的叫骂,接着身边人就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