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五月。

半山腰的清霄寺藏在薄薄的云雾里，它是扬州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时候尚早，山脚下的马车却不少。

扬州知州苏大人府上一辆杭绸青顶的马车，缓缓停下。

路边一个胖乎乎的妇人凑上去问：“姚夫人好？”

苏家仆妇掀开厚重的毡帘，一个约摸三十岁的妇人，从车内探出身子，她中等身材，面容清秀，神情亲和。

她是苏大人如今的正妻，知州夫人，姚氏。

姚夫人朝胖妇人笑：“马娘子，今个儿来进香？”

前来搭讪的这位，是扬州府下辖县城县令的夫人，马氏。

马娘子的丈夫前不久调到扬州，姚夫人是她丈夫上峰的妻子，她难免激动：“是，是。”

两人还没寒暄几句，跟在姚夫人马车后，驰来一辆乌木青顶的马车，车子竟比姚夫人的还要气派。

马娘子正纳闷，在扬州地头，谁敢越过姚夫人去，就看那辆马车的随行，也是苏家仆从。

车停稳后，毡帘一撩，露出容貌车上人儿容貌——

那是个二八年华的年轻姑娘，她一身月白海棠纹对襟，妃色妆花缎罗裙，天光照得她肌肤白得似乎透明，面颊却透出一层粉霞，明眸秀鼻，朱唇皓齿，敞亮的清丽，宛若碧莲间清濯的菡萏，盛极，亦是美极。

马娘子从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竟是呆了，还是姚夫人先开的口：“马娘子，这是我家大姐儿，兰芷。”

马娘子回过神，是了，苏大人家有一位掌上明珠，闺名苏兰芷。

听说苏兰芷的美貌，在苏州颇有盛名，与白家大姑娘齐名，但没想到，竟这般摄人心魄。

马娘子忙不迭：“原来是大姐儿！”

话里无端透露的亲近，惹得苏兰芷看了她两眼，她不认识马娘子，也很不喜欢谄媚相向的人。

她挽住姚夫人的手，说：“娘，走吧。”

姚夫人倒是好脾气，对马娘子道：“我们先上去了。”

马娘子：“诶、诶！”

待苏家母女离去，马娘子自言自语：“不看样貌的话，这对母女，真像是亲生的。”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后宅也是，马娘子在丈夫调任扬州后，就仔细打听扬州官员的后宅。

扬州知州苏大人发妻在十数年前因病去世，苏兰芷是苏大人发妻所出，等她八岁，苏大人才娶了续弦，姚氏。

外头皆知，苏府后宅五六年没有主母，以至于苏兰芷自幼疏于管教，如今美则美矣，却娇宠成性，气性很大，十分高傲。

想起方才苏兰芷目空一切，马娘子暗道，都说后娘难当，真不知熬尽姚夫人多少心思，才哄好继女。

姚夫人不愧贤名在外。

……

到清霄寺还有一段长长的阶梯，苏兰芷和姚夫人徒步登上，这样热的天气，苏兰芷光洁的额上，细汗泠泠，像是白瓷上蒸出来的细腻水珠。

见状，姚夫人对她道：“芷儿累了吧，先去厢房休息一下。”

苏兰芷很怕热，虽然没见到佛祖的面，但姚夫人都这么说了。

而且她们来清霄寺，是为苏兰芷的父亲苏崭祈福，自入夏以来，扬州下辖的一个县城闹了水灾，苏大人下县里去督查救灾。

苏大人那臭脾气，有母亲在，她求不求平安的，倒也无妨。

苏兰芷点头：“好。”

清霄寺依山傍水，留给扬州知州女眷的厢房，也是精挑细选的。

苏兰芷推开支摘窗，窗外就是连片的莲叶，浓绿欲滴，凉风袭来，散去她的热意。

丫鬟丰儿端着铜盆进屋，一边洗濯手帕，一边道：“夫人待姐儿真好，一个人去礼佛了，好让姐儿歇一歇。”

苏兰芷擦着汗：“娘待我当然好了。”

丰儿：“是呢，上回夫人请姑娘相看那位同知公子，也很好啊……”

苏兰芷眼眸一转，道：“别提了。”

年岁到了，姚夫人要给苏兰芷安排相看。

苏兰芷的身份要择取夫婿，本来也不难，只是，苏兰芷对夫婿有一点要求，再如何，都不能比白家白毓的夫婿差。

虽然白毓还没出嫁，但苏兰芷知道，扬州同知是父亲的下级，白毓绝对不会选这种夫婿，那她苏兰芷凭什么选？

想到这，丰儿说：“对了，刚刚我打水的时候，听说白毓也来清霄寺了，就在咱们对面的厢房。”

苏兰芷一愣。

说曹操曹操到，“吱呀”一声，对面的窗户也被推开。

窗后，是一个高挑的影子。

那人挽着简单的垂云髻，未着首饰，眉眼俊丽，五官如雕塑镌刻，乍一看，雌雄难辨，只再漂亮，眼底的淡漠让人烟气生生弱了几分，若冷梅遗世独立。

这位，正是扬州城白家大小姐，白毓。

也是苏兰芷的死对头。

苏兰芷猝不及防，撞进白毓漆黑的眼瞳里。

她下意识想关上窗户，可是白毓不关窗，凭什么她关？她不止不关，还要把窗户开更大。

于是，苏兰芷上手，把窗户推更大了一点，她朝白毓笑靥如花，暗含挑衅：“真是巧。”

白毓：“……”

要论苏兰芷和白毓之间的苗头，得从苏白二家说起。

白家祖籍就在扬州，根基深，十几年前，白家祖父甚至官居内阁首辅。

后来因一些事，白家从京城退了下来，也是全须全尾的，如今白家虽然没人在朝中当大官了，但也不是寻常乡绅，在士族中依然备受尊崇。

真论起来，在扬州这个地界若出大事，白家祖父的话比苏大人的话管用。

也是因此，苏大人当年升迁携女赴任，第一件事，就是去白家拜访白老爷子。

苏兰芷和白毓，就是那时候开始结仇的。

……

白家厢房中，仆役摆上矮几，一一放上笔墨纸砚，一摞摞策论书卷。

比起寺庙的烟火气，这一方天地，是凝重而肃穆。

白老爷子拄着拐杖，老管事取走拐杖，扶着老爷子在矮几旁坐下，老人问立在窗旁的白毓：“看什么？”

白毓回过头，少年声线微沉：“看莲花。”

白老爷子从窗户望出去，田田莲叶一片青碧，花期分明未至。

白毓抚袍跽坐，道：“祖父，请。”

白老爷子便不再问，白毓是男儿，但一直以来，以女子装束示人，白老爷子也没落下对他的培养。

今日，他是要考校白毓的学识，他便抽出一卷书。

…

眼看白毓先离开，苏兰芷心内得意，她又赢了一回。

但很快，她又觉出无趣，姚夫人心诚，每次礼佛，都从辰时直到下午申时。

苏兰芷觉睡了，书也看了，时间将将磨蹭到午时。

丰儿问：“姐儿要不要也去给老爷祈福？”

苏兰芷拒绝：“不去。苏大人素来不信神佛，神佛又不是傻的，天底下信徒那么多，怎会去保佑不信他们的苏大人……”

丰儿：“姐儿，这话可不兴说啊。”

想到苏大人还在救灾，苏兰芷顿时有点不自在。

外头，姚夫人身边的妈妈过来了，喊丰儿：“丰儿，来取素斋。”

丰儿应了声，出去了。

苏兰芷瞧房中无人，来都来了，她赶紧跪下，双手合十，小声：“刚刚小女犯了口业，实乃无意冒犯各路神佛，还是、还是保佑一下我爹吧。”

本来要起来了，但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又求：“还有保佑我，一定要赢下白毓……”

屋外传来丰儿的脚步声，苏兰芷赶紧起身，一脸无所事事地看向窗外。

不看倒还好，一看，对面白毓在的那个厢房里，窗口掠过一角白色衣袍。

苏兰芷大惊失色，刚刚那是白毓？那她刚刚跪下祈福、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岂不是被白毓看到了？

不会的，虽然白毓爱穿白袍，但不是所有白袍都是白毓。

苏兰芷努力哄自己，但还是不痛快，她才不想在白毓跟前丢份。

白毓那张嘴，讨厌死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叫来苏府妈妈：“去跟我娘说一声，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

姚夫人那儿，还有好几位扬州的官娘子，清霄寺的素斋并不好吃，大家吃得没滋没味的。

早上同姚夫人打过招呼的马娘子也在。

马娘子好奇：“早上我还看到大姐儿么，怎么现在不在？”

姚夫人端起粗茶漱口，咳嗽一声，道：“芷姐儿去厢房休息了。”

一个官夫人冷笑：“这次是为苏大人祈福，她居然躲清闲，真不懂事。”

马娘子：“竟是这样。”

姚夫人：“不能这么说，小孩子身体重要。”

官夫人：“姚姐姐太包容她了，姚姐姐身体也不舒服，为了苏大人，都坚持下来了。”

姚夫人的心腹妈妈进门，俯身对姚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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