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远去，激起的尘土飞扬。

高啸玄看着策马飞腾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那句“你可知裴相也特意嘱咐本将留意你性命”的话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早有决定的人，不该被多出来的亲情羁绊，这些话说出来并不会改变沈惟一想法，只会让沈惟一多出一丝惭愧。

扬起的沙土纷飞，沈惟一驾马路过天崇的一砖一瓦，离去时毫不留恋，也不想再来。

多少人挤破头皮也想在天崇有一个家，谋一份事业，养自己的小家，拼一番天地，闯一闯未知，将军说沈惟一若留下，宅院丫鬟必不可少，他的丰功伟绩值得被陛下嘉奖。

沈惟一说他在清州有家，他想回家。

从第一年到第五年，他想了整整五年的家，家里有爱人，有亲人，有最好的朋友，最放不下的哥哥。

他得回家。

将军说改日再回，带着陛下御赐的嘉奖风风光光回家，会有人提前通知知府大人届时带着全城百姓相迎，会喊他大英雄，风光无限。

沈惟一说不要风光，他只想回家。

想迫不及待立即到家。

边境离天崇不远，途径之地哀鸿遍野，满目疮痍，然胜仗的喜悦传遍天崇，一夜之间庆国重新恢复生机，不再是怨声载道，乌鸦盘旋，屠戮满地。

沈惟一到了天崇关口，不禁想起徐邰，他随高啸玄回了天崇，见到了徐邰父母，胜利的队伍被夹道欢迎，有幸归来的天崇男儿奔向各自家人怀抱，庆祝劫后余生的欢喜，他们被称作天崇的英雄，是庆国的英雄！

沈惟一仍忘不了刚进关口时最先见到的那对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们急切的等在关口，相互搀扶着，对着归来的人群着急张望，见到一个人便问认不认识徐邰，有没有人认识徐邰。

沈惟一骑在大将军赏他的红鬃烈马上，四周被人相拥，那对老人知晓自己孩子不可能认识能骑马的将士，只抓着路过的小兵询问，神情焦虑紧张，没问到消息时只能不断往后看，翘首以待，盼着儿子只是走在后面，还没进城。

耳边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声，沈惟一纷纷听不见，满脑子只剩那对老人的话在耳畔回旋。

你认不认识徐邰？

有没有人认识徐邰？

双人徐，台耳邰。

沈惟一忽的下马，沉默回身，将一块写满血色正字的勉强能看清以前是白色的斑驳碎布给到两位老人，全程不敢抬头看老人的眼，送完就要走。徐邰阿爹拽住他，似是难以置信。

情到悲处，所有人都在笑，徐邰的阿爹阿娘在哭，徐邰阿爹问：“我儿尸首现在何处？走时可有痛苦？”

沈惟一道：“就地掩埋，日后会请回来。”他想起亲手捡到的那具冰冷的尸体，身上全是刀痕，死后脸上表情还惊恐万分。沈惟一沉眸，撒谎道：“不痛苦。”

后来徐邰父母又找到沈惟一，涕泪泗流地感谢他照顾徐邰，老人说：“我儿生性胆儿小，他去边境前我一再嘱咐，让他害怕了就躲进死人堆里装死，让他不要往前冲，能退就退……怎么还是……”

老人说：“我儿生前也没多少朋友，肯把贴心物给将军看，一定是把将军当朋友，给将军添麻烦了，感谢您。”

“我不是将军，我和他一样。是他照顾我多一些。”沈惟一说，“那些正字，一个笔画是一个人，都是他杀的敌军。他很勇敢。”

沈惟一不敢再回忆，匆匆离开天崇关口，奔向清州的方向。

他到了中都，买了两份状元饼，匆匆祭奠阿娘，留一份自己带着，继续往南。

虞州于他而言并不陌生，好多次经过这里只是借宿，但这次他不敢歇，他急于赶路，也怕听见跟顾鸢有关的消息。

他纵马急驰而过，仍不可避免听见风声，那些庆祝庆国大胜的虞州人再次谈起顾大将军时一字一句都是惋惜，过去四年，这里仍有顾大将军的传说，沈惟一这才想起小时候哥哥给他讲故事，其实也讲到过顾大将军，但是他只记住了名气最响的镇国大将军，励志要成为像镇国大将军一样厉害的人。

时至今日，他方知晓他该成为像自己一样的人，如顾鸢一般做自己。

人们说该以敌寇热血祭英雄，他们在河里点灯写下哀思，祈盼胜利的消息被传入顾鸢耳朵，他们说顾鸢如鸢，展翅翱翔，不拘名节，随风自在。

“驾！”

马蹄声阵阵，出了虞州，即将去往清州。

沈惟一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放下边境过往，可是从虞州到清州这段路，他总是想起一个叫曲千秋的人来。

那人手上有道被来犯砍出来的狰狞的疤，家住凉明河畔，一河之隔却无法回去，整天看往家的方向。

最后一场战役时，沈惟一取了红缨枪要上，曲千秋拦住他说他脑袋上的伤没好。后来沈惟一还是冲了上去，此后一别，阴阳两隔。

那是沈惟一在边境除了高啸玄外认识时间最长的人，是养伤期间一直照顾他的比他年长的战友，是无数个日夜想念回家时愿意听他说说话陪他解闷的朋友。

边境下起春雨时，脑海里想起沈沛白。沈沛白不喜欢雨，雨潮湿阴冷，毁了芭蕉，堵了沟渠，带走好多爱的人。

沈惟一喜欢听雨，雨后春笋疯长，青草满地，空气清新，雨后捞鱼最是方便，清泉叮咚，万物洗涤，是新生。

清州也在烟雨朦胧里静默赏雨，南下的清州，远方的清州，浓浓乡愁，都在过往与曲千秋的谈话里浮现。

想沈懿。

好想沈懿。

曲千秋曾问：“你哥到底长什么样啊？听起来很招人喜欢。”

怎么形容沈懿呢？

当时的沈惟一仔细琢磨用词，想起七岁时学堂里发生的事。先生教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七岁的沈惟一认真听完立即举手高声道：“我哥哥就是这样子的！”

从小沈惟一每次提起沈沛白都很骄傲自豪，一个外地来的小朋友反驳了一句：“你哥哥真那么好吗？”沈惟一震惊，居然还有人敢质疑，当即大声回：“那是当然！你不信跟我回家去看！”

下学后沈惟一真把人拖回了家，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周全，就等着沈沛白回去打这个外地小朋友的脸。沈惟一抱着哥哥给他新买的蹴鞠在院子里踢，还把自己的小车分享给小朋友玩，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你等着瞧，你也会觉得我哥哥好的。”

那日等到很晚沈沛白都没有回家，沈惟一很憋屈，让小朋友去客房睡，第二天再老老实实把人送回学堂。第二日沈沛白才听说家里来了个外地小朋友，以为沈惟一闯了祸，去学堂接他，没想到沈惟一看了他就跑，不多时拉着一个小朋友出来，开心地指着他说：“这就是我哥！你好好看看，你还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小朋友呆呆点头，承认道：“你说得对。”

沈惟一虽然嚣张，说的话也夸张，经常把他哥哥夸得天花乱坠，像是吹牛，但是见过他哥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沈惟一缓缓跟曲千秋吐出这句诗来，“你要是见到我哥，就知道我没有撒谎。”

曲千秋从不怀疑。

曲千秋总说：“我啊，赳赳武夫一个，论功行赏轮不到我，等打了胜仗，你去我家，我叫我阿娘给你煮她最拿手的荠菜饺子，阿爹埋有好酒，我们开一坛尝尝，庆祝大胜！”

曲千秋还说：“你把你哥哥接来凉明村，我带你们领略凉明风光，边境宁静时，凉明河畔迎春花盛放，河底鱼儿游来游去，我们也有炊烟袅袅，夜幕时分炊烟升起时就是该回家吃饭的时间，一家老小围坐一起，一张小木桌上摆二三小菜，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后来每晚都要说一遍再坚持坚持就能回家侍奉双亲的曲千秋被敌人射穿颈部，被发现时躺在冰凉地面，躺在熟悉的凉明边境，死不瞑目，眼神直勾勾望向跟沈惟一说过的家的方向。沈惟一拼死要抢回尸体，将军把他拽回去，说那就是陷阱，故意引他这种重情的人上去送死，最后沈惟一只能眼睁睁看着曲千秋被人卸了手臂，死后尸体不被尊重，沈惟一气得身体发抖，没听将军的话，握了红缨枪冲上去，拼死抢回一具尸体。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他们胜了，但曲千秋牺牲了。

曲千秋说沈惟一脑袋伤势未愈，不能上，但他自己上了。

听闻归途中要路过小村庄，那是凉明村，是曲千秋总用手指给沈惟一看的地方，沈惟一拉着凉透的尸体一起走，他永远忘不了抵达曲千秋家时看见的一幕。

隔着老远望见暮色下炊烟袅袅，听闻大胜，年迈的双亲做好饭菜，互相搀扶着守在栅栏前，等着儿子平安归来。一个不大的小院子，破破旧旧的小木桌，战事吃紧，食物紧缺，只有三两野菜，其中一碗混了几块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肉丁，小盘荠菜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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