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客官,您的酒。”
小二又端上来三坛春风醉,沈羡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随手将酒坛拿来,草草揭开其上封泥。
辛晚楼抬手去拦,一把将那酒坛抢来:
“别喝了,喝死得了……”
沈羡亭不理她,又从地上拿起另一坛,正要揭封泥,又被她一把抢过。
他指尖刚往第三坛伸,辛晚楼已抢在前头将那坛酒抱在怀里。
沈羡亭扫她一眼,也没多话,只招呼小二过来:
“再上三坛,要最烈的。”
“好嘞客官!”
辛晚楼恼火地拽过他,低声喝道:
“不要命了?你跟我作对有什么好处——”
他不说话,低头将自己被她抓在手中的衣料扯出,抬手掸了掸,又回头看向酒楼下车水马龙的长街了。
辛晚楼气得眼前发黑,不愿再理他,便也抱剑朝街上望去。
酒楼之下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宅子,比之东宫也无不及。两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宅子门口,连其中走出的奴仆小厮也不放过。
宅子前门处挂一块儿牌匾,上书三字——“梁王府”。
哥舒拏云已死,沈羡亭的仇便只能寻高吟吟报了。奈何她如今已是梁王妃,莫说刺杀,就连接触到她都属实不易。
沈羡亭此番大病、元气大伤,身子比之先前不算牢靠。本该在骊山养病,可他稍好一些便闹着日日来此,只为伺机报复。
他从原先的空茫中脱身后便比之前更为固执,他想好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可他近来身体属实不好,解休又回弃月楼辅佐许楼主去了,辛晚楼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陪他一同来。两人已在此蹲守几日了,丝毫未见高吟吟的人影。
这边二人正暗暗相斗,那边走来一个麻衣老妇,手中拿一个铜钵,对辛晚楼道:
“火余神庙,广结善缘。姑娘,给点善款吧,也为自己和家人略积福德。”
辛晚楼一愣,转头看向那老妇。老妇形容枯槁,瞧着便是有病在身,她手中铜钵里盛着稀稀拉拉几枚铜钱,麻布衣上印几枝粗糙的芝兰火树纹。
“什么神庙?”
“火余神庙,”老妇解释道,“是给南边火余宫的安大人建的。”
“安大人?建这玩意儿做什么?你倒是信他……”
老妇听了顿时恼火,将那铜钵重重磕在桌上,发出“铛”一声巨响。
“安大人能救我性命,对我可有再造之恩。”
“他连一天医都没学过,怎么可能救得了旁人性命……他就是个骗子——”
“你这女人——”
老妇抄起铜钵便要往辛晚楼头上砸去,辛晚楼也不畏惧,正要空手招架。桌上忽然“咚”一声,一块黄澄澄的金锭子就已搁在桌面上了。
沈羡亭并未说话,甚至并未转头,目光一直注视着楼下的梁王府。那老妇喜笑颜开,瞬时放下铜钵,将金锭子搁在其中。
“公子善心,将来定有大福报的。”
说着,老妇跪下磕一个头,极珍重地揣着那金子走了。
“你——你给她金子做什么?”辛晚楼气得语无伦次,指他骂道。
沈羡亭淡淡地看她一眼:
“给辛宫主的火余宫建庙。”
“我是哪门子宫主……这无非是安长思想出的损阴德的敛财主意,你作甚挖苦我?”
“上梁不正下梁歪……”
辛晚楼登时桌子站起来,将不知春拍在桌面上。周围宾客都吓一跳,唯独沈羡亭如没听见一样,神游天外般地瞧着楼下。
她实是无法,总不能真在此同他打一顿。而那老妇拿了金锭子已要下楼去了,她连忙追上,将那金锭子抢回来。
“安长思是个骗子,别信他、也别帮着他骗旁人!”说着,她将刀从鞘里抽出一截,刀光一亮,老妇才不敢多话了。
她揣着金锭子回来,小二恰巧又将酒送上来。沈羡亭没理她,立时从小二手里将酒壶接过,随即将封泥打开,仰头灌了一大口。他不是个爱喝酒的人,酒量比辛晚楼也丝毫不及,如此这般不过是为了气她。
自她重回载雪居后他就一直与她如此作对,辛晚楼早已习惯了,只是不想让他喝这么多酒而已。他近来身子本就不好。
她正要开口相劝,却见沈羡亭神情一凛。她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长街上驶来一辆四匹马拉着的华贵马车。马车在梁王府门前停下,瞬时便有几人来接。大门打开,露出一青衣女子半身——正是鲜少出门的高吟吟。
沈羡亭猛地站起,却被辛晚楼一把拽住。她沉着地盯着高吟吟,目光幽微,沉声道:
“沉住气,暗杀可不是你这么搞的。”
说着,她递给他一坛开了封的春风醉,身子在椅上悠哉靠坐,指指他的椅子,笑道:
“坐下,喝你的酒。”
沈羡亭无法如她一般平静,如今她给他酒喝,他又抱着那酒坛不动了,只死死盯着梁王府门外。辛晚楼却是不慌不忙,摇着酒壶打量楼下,仿佛在欣赏长安街景一般。
小厮将马车车门打开,接着俯身,恭敬地低头跪在车门之下。车里那人穿一双褐色的羊皮小靴,鞋面上挂几根翠色鸟羽,毫不思索,登时踏在小厮背上。她借力一跳,便轻巧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只身姿灵巧的羚羊。
那女子穿一双羊皮靴子,外头却套一身宫妇的藕色华服。那衣裳是中原样式,布料与绣花皆精美非常,仔细看来,衣角处还绣几支团针绣绣出的芙蓉。如此打扮,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青衣的高吟吟一步上前,极亲近地拉住女子双手,接着便引她进去。两人走入府门,辛晚楼眯起眼睛,正疑惑这女子身份,却听沈羡亭在一旁轻声念道:
“诃息?”
她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她转头看向他。
“诃息来了……”
他喃喃道。
*
骊山晚照。
漫天晚霞如同锦绣般铺陈在天际,骊山的一草一木本就金黄,染上霞光后显得愈发灼热明亮,如同在火焰中淬炼熔化的金饰一般,秋风拂过,那层金黄便流动起来。
载雪居内,沈羡亭披一件轻薄的素色鹤氅,在霞光所照之处席地跪坐。晚霞刺目,他半垂着眼睫,一双眸子被照得如同琥珀。
衣物宽大,垂顺而轻盈地落在肩头,如同披一身薄雪。
刀剑破风之声此起彼伏,他目光微动,循声看去,霞光中正有一素衣女子执剑刀而舞,刀刀凌厉。她将黛色外裳脱下一半,尽数绑在腰间,露出上身白色的窄袖衫子。晚霞之中,将那白衫子也映得金红了。
辛晚楼练了许久,终于将不知春收回剑鞘之内。她身上发了汗,边往屋内走边套上黛色外裳。沈羡亭的目光随她轻轻移动,直到她从他身侧走过之时,他轻声道:
“你可想过穿红衣?”
“红衣?”辛晚楼倒一杯热茶,热腾腾地喝下去,“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没什么,”沈羡亭移回目光,依旧半眯着眼看着天边晚霞,“只是突然觉得,红色衬你。”
“我小时候倒是穿过,”辛晚楼倚着桌子也瞧着晚霞,惋惜道,“可做杀手后,就穿不得这种艳丽颜色了……总得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
“高吟吟那时是不是给你做了一身红色的婆娑锦?”沈羡亭轻声道,“拿出来穿吧。”
辛晚楼若有所思地看向他,许久,沉沉一笑。
“若我有一天不作杀手、而作侠客,那婆娑锦我立时就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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