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云乐》
叶蕊一双葡萄眼里盈满泪,低垂小脸瞥了一眼陆蔓,又很快垂了下去,浑身写满绝望。付出全部真心的恩客,正在背后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命令她往别的儿郎身上贴。
陆蔓思绪翻飞,盯着叶蕊出神。
反倒是李挽坐不住了,弯折手臂将美人挡在身侧,冲着陆蔓恼羞成怒的训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陆蔓瞥他一眼,“没想什么。”
李挽不知道她和叶蕊的关系。
她其实是在想,查获陈氏钱庄之后,她在叶蕊面前说的关于陈生和门客的坏话。叶蕊当时应该已经认出来了吧,这一切都经恩客之手而为。那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赴宴的呢?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被陈生指派来服侍李挽的呢?
陆蔓再次看向叶蕊,小女娘藏在李挽身侧,李挽几乎整个背对着她,将她挡住,陆蔓看不清她的神态,只觉得她好像快碎了。
陈生腆着笑,隔着席案询问道,“王爷怎么不喝?可是蕊儿伺候得不好?”
陆蔓看不得叶蕊受欺负,柔柔向她招手,“小娘子,你来我这儿,帮我布菜。”
叶蕊眼中霎时涌上酸泪。她感激的朝陆蔓点点头,正要绕过去,却被陈生打断,“那怎么行。石头,你去帮王妃布菜。”
陈生轻点身后。一位小生站了出来,面颊敷了白粉,嘴唇点了口脂,身材有种不合常理的结实。
陆蔓实在是觉得离谱,她和李挽正经夫妻在这儿坐着呢,这人也忒放肆了吧。难得李挽和她想法一致,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语。
又见其他宾客案边不乏随侍的姬妾男宠,有些还备了丹药,就着美酒狂饮。看来纪子莹说的是真的,戴府宴会,真是一等一的受罪。
戴陶惯爱这样放纵。戴陵和陆芷有心规劝,但戴陶经营生意、人脉比夫妻两广,宴席上请来的大多是戴陶的亲旧,他们到底也不能拿戴陶如何。
叶蕊和石头踯躅不敢动,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这时,商嫣从偏远的角落里站出来,提议道,
“端午佳节,和乐安康才好。小女略通舞艺,不如由小女献舞一曲,给诸位宾客助兴。”
商嫣声音温婉得体,叫人听着舒服,戴陵和陆芷笑着应允下来。
很快,商嫣换了一身月白纱衣,银铃缠腰,莲足轻踏,袅袅走到堂中央。
随着奏乐响起,香烟缭绕,便见佳人飞袂拂云雨,婉如游龙举。
商嫣舞姿确实一绝,美而不妖,媚而不俗,举手投足间,还有三分干练色彩。陆蔓一手托腮,一手支颐,渐渐看得入迷。
戴府私宴这种场合,出来献舞的大多是奴籍,商嫣明知大家对她万花楼姑娘的身份颇有微词,却主动献舞,丝毫不惧众人眼色,陆蔓心中更觉佩服。
李挽虽然没有陆蔓那样表现出明显的喜爱赞赏,倒也没有轻慢,自个儿安安静静的吃着花生,浑身上下写满平和。
可惜,其他人并不像陆蔓和李挽这样平静。自打商嫣一出面,席间便充斥着窃窃私语。
“上次上巳文会也是她在太后面前献舞的对吧?”
“区区舞姬,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知丢脸。”
下细听去,这些声音里藏着难以言说的嗤笑嘲讽。
陆蔓不愿被这些声音扫兴,聚精会神欣赏起舞姿。很快,伴奏琴音轻扬,如飞鸟展翼,盘旋山间。起舞佳人随之旋转起跃,在空中勾勒出婀娜曲线,终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礼乐齐鸣,叶蕊立在昏暗处。虽然躲过了风口浪尖,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目光呆呆但、一直留恋在陈生身上,渐渐变得暗淡无光。
嫣儿一直不喜欢陈生,劝她远离,可直到那天王妃查出陈生钱庄,她都仍然相信,陈生是无辜的,他有难言的苦衷。
她本想着宴会之后,同陈生问清楚。可是,今日见面,他就像变了个人,拿她当陪酒的婢子,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就好像所有的过往都是幻影。
都是幻影吗……
不知不觉,一曲罢了,陈生高举酒杯,“来,让我们共饮一杯。”
陆蔓为着商嫣精彩的一舞开怀,一时得意忘形,干下一大口酒,瞬间喉咙被烧得火辣辣的。她强压住脸颊红晕,轻蹙眉梢,故作镇定的看了看周遭,一不小心,撞进了李挽嗤笑的目光里。
这厮抱胸坐在案前,杯盏里的酒一滴未动。依着他的性子,他是不可能在外随意喝酒的。
满堂宾客举杯,偏李挽不动如山,他自个儿是怡然自得了,招待的主家难看得很。
陈生看了一眼戴陶的意思,他没法诘难李挽,只能指责叶蕊,“你这婢子怎么回事,怎么服侍王爷的?”
凶戾的目光如弯刀,飞跃过厅堂,直接刺入爱人眉心。原来过往的一切都是幻影。
叶蕊脸色白了一圈。她沉默的走进昏暗的席后,绕过桌案,回到李挽身侧,重新跪下,举起酒杯。杯盏里的津液轻轻颤动,她带着哭腔开口道,
“殿下,请饮酒。”
李挽目不斜视,“不必多劝,本王不用。”
冷淡的声音,格外坚定。席上众宾客渐渐停下言语,齐刷刷看了过来。
戴陶阴冷的笑声在席上响起,“王爷初来乍到,恐有所不知。我戴府的宴席,不让宾客尽兴,是要问罪的。王爷不喝,自然是戴某之过,是陈生之过,是这丫头之过。”
“这样,本督主先自罚三杯。”
戴陶举起酒杯,瘦若细竹的脖颈向后倾倒,他的脸瞬间红得瘆人。
陈生得了戴陶目光授意,跟着陪了三杯,眼眶通红,径直瞪向叶蕊;目光有里有指责、哀求,也有威胁,和杀意。
无论如何,铁了心要让叶蕊把酒给李挽灌下。
叶蕊眼珠晃了晃,便如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她看明白了陈生和戴陶之间的苟且,陈生是受戴陶逼迫。
但她觉得悲哀。
她曾经那么信仰的真情,在权力面前,原来这么脆弱。一旦受到威胁,陈生最先放弃的就是她,能够彻底放弃她。
她那么那么努力,曾经自诩清醒独立,可在这个世道之下,想要平平安安的做个普通人,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叶蕊颤抖着开口,声音沉得来,有种说不尽的凄楚,“王爷,……”
陆蔓又心疼又心急,见李挽岿然不动,气急败坏将酒盏往他怀里一塞,“王爷,喝酒!”
紫红的津液泼了李挽一身,他忍不住怒挑眉尾,这小女娘难道真的不知道酒里有什么?
“戴府的规矩与本王何干?”
李挽重重砸下酒盏,再一次斩钉截铁的说道,
“本王不喝。”
戴陶噙着阴测测的冷笑,指尖轻点。
陈生咬牙切齿,“蕊儿!”
陆蔓盛怒,“李挽!”
两道怒吼同时落下,陆蔓回神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蕊从李挽的身边站了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一头撞向门边的柱子。
血溅当场。
”叶蕊!“
陆蔓再也顾不得其他,跃过席案,扑过去抱她。
小女娘迷茫的看着堂外的天空,没有眼泪,没有痛苦,不见丝毫悲伤,好像她十几年的人生,本该如此寡淡无光。
“王爷……照顾……小果儿……是,是好人……有毒,不能……喝,我,我……报恩了……”
她在陆蔓耳边轻轻落下这几个字。慢慢的,亮光从她的眼中消失殆尽。几日前还像蒲苇一般柔软又坚韧的姑娘,终究还是被一阵大风催到,变成了陆蔓怀里的一朵枯花。
为什么……为什么……
陆蔓死死捂住嘴,泪珠子顺着指缝滚落进肚子里。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人心,怎么能这样坏!
人命,怎么能这样轻贱!
她憎恶的朝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看去,诡异的是,宴席居然还在继续!
一张薄席卷走叶蕊,一面屏风围住血迹,很快,厅堂里莺歌燕舞如旧。
除了陆芷离席善后,戴陵和戴陶照旧陪着宾客,陈生照旧游走在席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酒劲药效上头,脸上的笑意甚至比方才还盛。就好像,叶蕊从来没在这屋里存在过一样。
陆蔓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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