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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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高墙大院灰飞烟灭。
短短瞬息,施害者变成受害人。
说是人生无常也不为过。
宣榕医术尚可,从不正常的肌肤色泽里窥见端倪。
是中毒。
不着痕迹望去,青年指骨上小蛇屏声敛气,她轻轻复问:“真的与你无关?”
“……”不知是否是错觉,耶律尧顿了顿,才道,“我若要他死,不会这么破绽百出。他会在十几日后死得悄无声息。”
宣榕:“……好。”
真是嚣张狂妄的解释。
但她选择相信——杀个人而已,耶律尧还不至于不敢承认。
于是,宣榕又问褐衣店家:“把曹孟掳来时,他在做什么?”
店家答得不卑不亢:“在后院嬉闹,叫了几个姬妾作陪,他吃酒听小曲。主上叮嘱我不要弄出人命的。您若是想怀疑谁,那些贴身的妾室或者家仆,才最有可能。”
宣榕不带情绪地“嗯”了声。
眼下情况复杂棘手,她有点头疼,但只能一件件来。
“阿松,去请曹县令过来,路上把情况给他说清楚。怀柔一点。”
“阿渡,去找适合的客栈酒馆,这几日所有人吃住还没着落。”
最后,她转向昔咏,在几乎沉落的夕阳里,眸光清澄平静,问道:“我记得昔大人你在西北履职过一年,陇西都尉可熟识?”
昔咏撩起一个阴仄仄的笑:“若是曹姓,那可太认识了。”
“是哪位?”
“曹如野。”昔咏冷哼一声,“在我帐下做过斥候,西川一战,战功不少,我把他举荐给了地方,本想让他养伤养老,没想到……呵。”
那几乎是昔咏的兵了。
宣榕稍放心来,吩咐道:“曹都尉不是今晚会到么,你去城口‘迎’他。”
又提点了句:“算是你的人,别当众撂他面子。”
*
曹县令来得踉跄,他神色慌张地从大门奔入,茫然四顾片刻,才注意到躺在大堂里的那具人形。
这位向来肃容的县老爷发出一声哀嚎:“孟儿!!!”
宣榕立在一旁,沉默看着呼天抢地的中年男人。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在儿子身上。
人其实是很难泾渭分明地分出好坏的。
就宣榕所知,任职五年,曹县令兴修水利,引进麦种,处理了积压十几年的卷宗,也算小有政绩。
可他也对早年丧母的儿子,疏于管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圈地夺财,后院里纳了一堆姬妾。
再到今日酿成一场大火。
面对这种丧子之痛,宣榕无法出声安慰,只能耐心等他哭够了,道:“曹大人,长话短说,有两件事。第一,曹孟放火烧我宅院,我需要一个交代。第二,他中毒而死,投毒人说不定已经在毁灭证据,你若想查,得尽快。”
宣榕这话公事公办,没讲温情。
因此,曹县令不知是怒是急,一把扯住宣榕袖摆,悲痛含混道:“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说火是孟儿放的!!!还有,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下毒杀的人!”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一柄雪亮弯刀,架在了曹县令手腕上。
再近一寸,就能断他右手。
持刀的耶律尧眉目含煞,唇角含笑:“放开。”
刀刃在肌理上破开浅浅血口,曹县令疼得一哆嗦,下意识放开手。
抬头看去,身姿高阔的青年垂眸看他。焦黑大堂只点了几根残烛,青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
能看出面容俊美深邃,但隐有重瞳,黑蓝交错,显得危险叵测。
高大的影子覆盖下来,竟似上古神话里的邪神。
耶律尧满意地收回了弯刀,他用一种近乎亲昵的语气,对曹县令说道:
“容小姐人好脸皮薄,有的话不方便说,我来。你儿子有没有派人放火,一问随从便知,别想揣着明白装糊涂。”
曹县令:“那、那——”
耶律尧又道:“至于中毒,经脉逆行,僵硬而死,全身血管如蛛网,是西域常见的‘琵琶行’。你儿子后院那些女人,有没有西域的?若有,十有八九脱不开干系。别告诉我那些女人都是自愿跟的他!”
似乎被说中了,曹县令僵了僵:“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耶律尧冷冷道:“我让人绑来的,怎么,有意见?”
曹县令张目结舌,“啊”了半天,没哆嗦出一个字。
耶律尧用刀鞘,拍了拍男人侧脸,说威胁也不算,但语气令人毛骨悚然:“曹县令,我知道您听得懂好赖话。我们体体面面把容小姐说的几件事,善后好,您看可行?”
曹县令攥着儿子冰冷的手,哆嗦好一会儿,才道:“好、好……”
干脆利落给了人一记下马威,耶律尧识趣地准备离开。
他侧过头,对宣榕道:“快晚上了,我先回去休息,有事随时喊我。”
又对去而复返的容渡问道:“可有我的房间?”
容渡正在为小孩子们派发房号,闻言哽了哽。
他没想到耶律尧这般不客气,但礼数周到,确实为这位不速之客备了房。深呼吸了口气,才抛出一块房牌和钥匙:“百福客栈,天字号秋月居。”
“多谢。”
耶律尧右手提刀,左手接住门牌钥匙,对宣榕微一颔首,快步离开了。
宣榕思忖着回了一句:“嗯。”
她望着耶律尧步履匆匆的背影,总觉得……他走得有点急。
*
耶律尧确实走得急。
刚出大门,那只竹叶青就从指尖猛蹿而上,露出尖牙,刺入他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他恍若未觉,只在小蛇疲惫松口后,抬手接住。
像是在按捺躁动戾气,语气不怎么好:“果然是刚破壳的,不堪大用。”
小蛇委屈地缠成了一团。
夕阳终落,夜色渐浓,巷道两边槐树夹道。
百福客栈在闹市,离他专程摆的茶铺不远,耶律尧很容易找到了,在客栈小二的殷勤招待下,入了房。
然后虚掩房门,靠坐长椅,闭目,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银环蛇嗖钻进房里。
身后跟着脚步声,人高马大的哈里克推门闯入,胡子拉渣的脸上挂着担忧,在看到耶律尧后,方才长舒一口气。
“原来它们真能感应到你啊。”哈里克将门合好,小心翼翼道:“不过,你今儿怎么带的是竹叶青?那玩意刚出生,毒素不够对抗蛊王,也不够在你神志不清时护住你。”
而银环蛇温驯地匍匐到主人脚边,缠绕而上,最后,一口咬在了青年锁骨上方。
耶律尧嗓音喑哑:“怕吓到人。”
哈里克一阵无语,忍无可忍呛了句:“你昏迷发疯更吓人!万一没控制住,召来全城毒物,你想想,屋檐挂着数不清的蛇,房顶吊着一串串蜘蛛,蝎子满地爬,谁知道那蛊能吸引来些什么鬼东西——”
耶律尧似是极疼,握着扶手的修长左手,指骨泛白,一时没出声制止,半晌才道:“……这倒不会。”
他缓缓睁开眼,任由银环蛇攀在臂膀间,浓密睫羽下,双眸如渊。
夜风吹开房门,没点灯的房舍内,残月光辉点点。
几点扑簌声,爬行声,嘶鸣声,乍起又隐没。
耶律尧淡淡道:“你看,它们都隐藏得很好。”
哈里克陷入沉默,三子之中,他押住耶律尧,就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知道,眼前人的冷漠疯狂,在癫狂中仍能克制的清醒。
这是哪怕身处尸山血海,也能杀出一条路的妖刀。
可他也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耶律尧。
这样一个,仿佛妖刀归鞘的、堪称安全无害的,耶律尧。
哈里克无奈摇头:“你这个疯子……”
耶律尧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疯子?”
那种父亲,谁能不疯?
哈里克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北疆近况:“对了,阿尧,你料得不错,阿勒班、使鹿两部落暗中联系,要反。我准备将计就计……”
没想到耶律尧打断他,道:“这种小事不用给跟我汇报了。你把人都带回去,直接等年末,和使团去望都朝拜,我们望都汇合吧。”
哈里克愣了愣:“是。”
耶律尧继续道:“你不是快要成婚了么,阿勒班有最广袤的蓝湖,湖边连绵的虞美人快要开了,你可以把它们送给你的姑娘,给她编一顶桂冠。使鹿的珠宝最为闪烁,也能作为新婚礼物。”
哈里克读懂了他这话的放权意味,瞳孔骤缩。
“处理好这件事,阿勒班和使鹿,归你了。”
*
另一边,宣榕注定要过个兵荒马乱的不眠夜。
据说,昔大人用了一句“曹如野,我是来让你作威作福、帮衬家族的?”,把曹都尉吓得落马跪地,抖得鹌鹑似的,从城门奔来请罪。
而大哥异样的恭敬,也让曹县令终于意识到,这一行人并非真的“画师”。
脸色煞白:“我……臣……臣不知是贵人在此,先前妄语,还请贵客担待。”
宣榕看着这位着青袍的文人,只道:“县中一切事务,包括勘破案件,是归你管的。”
曹县令讷讷应是。
“但怕你爱子心切,处理有失偏颇,所以,此案移交,可行?”
曹县令一夜大悲大惧,脑子没转过来:“那……那谁来查?”
“按理是等州郡来人。”宣榕沉吟道,“但恐怕要等个一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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